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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伊卡洛斯的坠落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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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回到平原已经有些日子,路铮鸣仍觉得北京的经历像一场梦。

半醉半醒间,尹焰说了许多话,许多在他清醒时绝不会说的话。他说得断断续续,不时被迷离的醉笑打断。

路铮鸣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笑,那张脸松弛而舒展,和平日完美的面具截然不同。

他想起一年前,尹焰带着酒来自己的工作室,酒醉时,他也说过令人难忘的话。可酒醒之后他就恢复常态,不承认,也不回应,好像昨夜只是个幻觉。

时隔一年,尹焰又像当年那样,用各种伎俩转移话题。当然,这次他没有之前那样冷漠,显得温柔又诚实——用一种诚实,掩盖另一种诚实。

第二天上午,尹焰把昨天的去向告诉路铮鸣。和后者的猜测一致,他去拜访了戴望云。

尹焰到底没有坚持善良,收到钟京京发来的联系方式后,心中就有了成型的计划。

他不想欺骗钟京京,也不想浪费这个机会。

尹焰和戴望云在微信上一番联络,对方发来了自家地址。作为见面礼,他带去一块青金石原石。

这是一种色泽纯粹的深蓝色宝石,也是昂贵的天然矿石颜料,可以历经千年而不变色。从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到佛教唐卡中,都能见到这种令人难忘的蓝色。

尹焰这块来自阿富汗的宝石级青金石是极为纯正群青色,蓝得发紫,肉眼几乎看不到杂质。如果将它雕成摆件,完全可以走上拍卖。但它最有可能的归宿却是粉碎机,被加工成不同目数的粉末,和媒介剂混合,制成深浅各异的蓝色颜料。

这是戴望云的奢侈爱好。

尹焰没有告诉钟京京,这块宝石来自她的母亲。它是钟老师住院之前送给尹焰的纪念品。除了这块青金石,他没带任何东西去拜访她父亲。

戴望云见到它时,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说话。尹焰坐在他的黄花梨沙发上沉默,别墅客厅里安静得只有鱼池的流水声。

当寂静被打破时,戴望云笑着收起那块青金石,谈起他的收藏,尹焰也好像这件事没发生一样,自然地接着话题聊下去。

当天晚上,戴望云留尹焰吃饭。他启开一瓶有些年份的飞天茅台招待尹焰,他家里从来不缺好酒。

“年纪大了,有心无力。”

他举起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尹焰就一口干杯。动筷之前,他已经连干三杯,对这瓶酒赞不绝口。

戴望云点头微笑,说他这里还有两瓶,不妨都带回去。

尹焰笑着摇头,说贵重的酒还是要和值得的人一起喝,带回平原就只能当做收藏了。

戴望云哈哈大笑,请他吃菜,尹焰就不再主动提平原。戴望云不时举杯,每次只沾一下嘴唇,尹焰就干杯见底。他几乎是空着肚子喝酒,高度白酒冲进胃中就像点了一把火,但他脸上只有愉快的笑容。

在酒桌上,位高者总是有特权。这他确认自己权力的方式,也是下位者的服从性测试。饮酒者越勉强,越痛苦,态度越和顺,劝酒者的权力感就越稳固。

菜上齐之前,尹焰已经面露酡色,他的嗓子被酒精烧得有点哑,戴望云的笑容却越来越深。

一开始他还会举杯作势,后来他只需要在两句话之间短暂地留一口气,尹焰就会自然地干杯,再说些不露痕迹的场面话。

他们心照不宣地回避正事,聊着不痛不痒的家常。

戴望云回忆起早年在平原的经历,尹焰这才顺着他,讲些平原美院的近况。戴望云又讲起自己在画院的成就,尹焰就向他请教从艺多年的心得。

无论对方提起什么,他都能恰到好处地聊下去。戴望云看上去心情很好,话题一个接一个,尹焰的酒杯也越举越频。

酒席过半,戴望云从谈论自己变成提问尹焰。

仍旧是家常话题,尹焰却渐渐感觉到绵里藏着的针。那些问题里埋着无数陷阱,他每次回答都如履薄冰。

落入这种陷阱当然不会有实质的危险,实际上,也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最坏的结果就是什么也不发生,这意味着无功而返,他精心谋取的一切都被拒绝在无形之中。

尹焰的胃像被整个翻过来,又像在火上烤。他一半的意志被用来维持笑容,另一半用来维持思考,酒瓶见底,他的衬衫也被汗水湿透。最后一杯酒咽下,他感觉自己的脸已经变成了面具,无视身体的痛苦,自动地微笑。

好在戴望云见好就收,笑着说自己上了年纪,不宜熬夜,尹焰才暗地松一口气。戴望云把他送到门口,吩咐保姆帮他叫车,尹焰连忙谢绝。

他只想尽快离开,再多待一会儿,他就要当场失态。

戴望云拍拍他的肩,说了些赞扬和勉励的话。两人先后迈出门槛,收回手的瞬间,他随口说了一句:

“京京是个单纯的孩子。”

尹焰早料到他这一手,他们这种人,总是把最要紧的事用最漫不经心的方式说出来,那顿隆重的饭不过是云山雾罩的试探。

他不动声色地笑道:“小钟是个纯粹的人,这一点我不如她。”

说完这句话,尹焰犹豫了一下,钟京京显然没有向戴望云澄清他们的关系。在说出实情和将错就错地沉默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自己不是来做善人的。他在心中又确认一遍。

戴望云大笑着,又拍上他的肩膀:“你倒是实在,不错。”

他顺势搂着尹焰,像个称职的父亲,感慨自己一直没能和女儿团聚。离开那栋豪宅,戴望云的精神好像有些低落,眼里流露出几分真实的遗憾。

“小尹,替我照顾她,也劝劝她,一定要考虑自己的前途。”

尹焰点头答应,像个驯顺的晚辈那样宽慰他,又说了许多关于钟京京的事,戴望云才摆摆手,放他回去。

在离开之前,尹焰也刺出一记柔软的回马枪:“戴老师,我见过钟老师的速写本。”

戴望云还沉浸在天伦之乐的幻想中,毫无防备:“什么速写本?”

尹焰知道自己得手,脸上却带着怀念和哀伤:“那上面有许多您和钟老师的画像,她一直留在身边。”

说完,他恭敬地向戴望云告别,转身走向别墅区的出口。

网约车司机不停地说话,试图排解开夜车的寂寞。尹焰只是漠然地看着窗外,他牙关紧咬,正在抵抗恶心和眩晕。

没过多久,司机就无趣地闭上嘴,用吵闹的蹦迪音乐提神。车载音响被司机改造过,四面八方的声浪拥挤着拍过来,让人无处躲藏。

尹焰忍无可忍,正要让司机关掉音乐,却在后视镜里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蜘蛛坐在后排,向他微笑:“不错,不错。”

她似乎想摸他的头,像嘉奖一个考试满分的孩子,但那些僵硬的虫肢把后排空间都塞满了。它们挤在一起,怎么也抽不出完整的一条,只能在车窗上挠来挠去。

刺耳的摩擦比音乐还让人难受,一声一声地划在耳膜上,把闹腾的音乐都划得支离破碎,音符像被从旋律上扯下来,只剩下尖锐的吱吱声。

尹焰艰难地无视它,把脸转向窗外。打烊的店铺依旧亮着灯箱,给街道制造静默的繁华。他看了一会儿,那些灯光就粘在他眼睛上,拖着长长的轨迹,在夜色中画出无数光的线条——

伴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吱声。

目的地刚出现在视线里,尹焰就叫司机停车,狼狈地逃下去。

酒店的大楼摇摇晃晃,地平线也在摆动,他就像走在颠簸的甲板上,双腿不听使唤,几次都差点跌倒。他不敢停下,甚至跑了起来,因为他觉得自己走得稍慢一点,影子就会追上来,抓住他的脚,把他拖进地狱里。

但这不可能发生。

“你跑什么?”

她幽怨的声音就在身后,仿佛从影子里冒出来,冰凉地钻住他的耳朵。

“你做得很好,我很满意,”她嘶嘶地笑起来,“我要给你一点奖赏。”

“我不要!”

“来,别躲……”

“不要!”

“来……”

“滚!”

尹焰头也不回地狂奔,路口的红灯突然跳出来,尖厉的刹车声被甩在身后,可虫子爬行的声音依旧紧跟不舍。她的声音阴冷又低沉: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酒店一下子变得很远,路灯的影子像丛林一样竖起来,变成有形的实体。尹焰下意识地慢下来,环顾四周,黑色的野兽在丛林穿行,豹子,狮子和狼。更深的地方似乎还有人影晃动,哀嚎和叹息断断续续地传来……

他用掌根敲了敲太阳穴,幻觉就像老式电视机的图像一样模糊。他向前奔跑,把它冲破一道裂口,昏黄的灯光透进来。他以为自己回到现实,路灯下却站着一个穿着长袍的古罗马人。

尹焰觉得这画面荒诞至极,却忍不住向他跑过去——如果刚才的画面是《神曲》,这个人无疑就是维吉尔,维吉尔不会伤害自己……这个念头同样荒诞,但那个人多少给他一点安全感。

这个“维吉尔”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指了指自己身后。

那里现出酒店的灯光。

尹焰没有停留,全力向前奔跑,他从没像这样拼命地奔跑过,十几米的路,几乎有地狱到人间那么长。

他浑身冷汗地逃进酒店大门。明亮的灯光映着暖色装潢,一切都安静下来。所有噩梦都留在门外的夜色里,他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尹焰擦了擦头上的汗,彻底镇定下来,用凉透的手整理衣衫。然而神经一放松,身体和意志就同时垮塌。胃里的酒又涌上来,他咬着牙,一边走一边分散注意力。他想起路上的维吉尔,他的脸始终蒙着阴影,轮廓看上去却很眼熟。

除了路铮鸣,还能是谁?

尹焰苦笑着摇摇头,他的维吉尔已经在房间里等候多时了。

一见到路铮鸣,他就真的再也支撑不住,像扑到床上一样倒在他的身上,在他面前剧烈地呕吐,弄脏他的身体,让他目睹自己最不堪的一面……但他无所谓。

他相信路铮鸣也不在乎。

腰上那只手臂一直很坚定,没有躲闪也没有退缩。

这让他想起另一个画面,二十多年前那个趴在污物里的小男孩。如果路铮鸣看到他,也一定会像现在这样,沉默地,毫不犹豫地把他从污物里扶起来。

他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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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东西不是做几次爱就能化解的,它需要付出实实在在的代价。

(也没那么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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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数即过滤网的单位孔数,目数越大,颗粒越细小。矿石加工成颜料时,研磨越细,呈现出的颜色越浅,这是一种光学现象。

在《神曲》中,但丁迷失在黑暗的森林里,遭遇象征淫欲的豹,象征权力欲的狮子和象征贪欲的狼。在他无法脱困时,维吉尔出现在他的面前,带领他穿过地狱和炼狱。

《但丁与维吉尔在地狱中》 225X281cm 布面油画 1850年

作品取材于但丁的《神曲》,维吉尔带领但丁穿行地狱的场景。

威廉·阿道夫·布格罗 (1825-1905) 19世纪法国学院派代表画家

布格罗的绘画以技法全面精湛著称,追求一种理想化的优美。他一生坚持唯美主义的学院派风格,在他的时代享有巨大声誉。但他为了维护所谓的“官方正统”,不断打压排斥其他画派,包括后来引起艺术革命的印象派,后人对他的评价是保守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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