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文-----

陈飞宇进到院子里的时候，丫头桃蕊正在门口掉眼泪。房门紧紧地关着，他就知道那个人又来过了。年轻的小少爷飞快的把花了几百两银子淘来的精巧摆件儿往眼圈儿通红的丫头怀里一塞，走近前去敲了敲门，轻轻唤了一声姨娘。屋内过了许久才传来一声回应，正正好卡在了陈飞宇打算破门而入之前。小少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服饰，这才推门走了进去。刚推开门，他便闻到一股子淫靡的气息。他急急忙忙的绕过前厅往内室走，看见了浴桶边上一只布满红痕的手臂。“蕊儿又在哭了，是不是？”清俊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可却带着两分柔和。“我早说都习惯了没什么大事的，偏就她小孩子心性，每次都要哭个三五天。要是吉祥看到了，还以为我把他小媳妇儿给怎么了似的。”陈飞宇没有说话，他自顾自熟门熟路的去旁边的暗屉里取了药膏，拉了那条布满红痕的手臂过来上药。“又生气了？姨娘好可怜啊，刚刚要拖着个疲乏身子哄蕊儿，现在又要哄你——小鱼儿不舍得姨娘这般累的，是不是？”水桶里的人转过身来看他，眼尾还带着上翘的红。陈飞宇一下便心软了，只是嘴上还是不松口。“姨娘总是不懂得看顾自己的，老是让自己被弄成这个样子。”少年人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自言自语。水中的人轻轻笑了一声，从水中抬起另一只手来刮了刮小少爷的面颊。“我自是有飞宇看顾着的，是不是？”**********陈老爷纳九姨娘的时候，陈府外面的小乞儿们抢足了整整吃一个月的糖。罗熙坐在青色的小轿上，听着外面的孩子说吉利话儿，心里冷笑得不行。他出生在青楼，娘是位落魄了的大家小姐，信了一些酸唧唧的风花雪月给了人身子，落下他这么一个孽种来。罗熙自记事来就听他娘念叨着他那个上京赶考去了的爹，念叨她的南柯一梦。小轿摇摇晃晃的过了大门，罗熙的思绪也跟着往前走。娘守着她的罗郎念叨了五年就去了，青楼这种地方不养闲人。不知道幸还是不幸，罗熙遗传了他那个风流俊朗的爹和秀气漂亮的娘的好样貌，端的一副清泉透亮的模样。青楼里生的下来的小孩不多，能活下来的就更少，年纪小的那几个姑娘都比较看顾他，倒是没让他那个半疯的妈把孩子给祸害了。小轿晃晃悠悠地停住了，牙婆子跟喜婆子在外面说话，罗熙没什么认真听的欲望，继续想自己的事情。他以前也住过这么大的宅院，在他离开青楼之后。老鸨八十两银子把他卖给了一个大院儿，成了那府邸养着的一个伺候人的玩意儿。罗熙被卖掉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经历什么，他那几个已经开始接恩客的姨把他找去好好地教了，她们教，他就听着，然后全部扔到脑子里一个堆杂物的地方撂着，糊里糊涂地继续活。小轿又摇摇晃晃的起来了。罗熙开始学习伺候人，之后学了几年舞，又学了几年画，字认了不少，只是没看过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他也懒得看，如果不是因为成绩太差会被打板子，他甚至连这些都懒得学。等他到了年纪就开始伺候那家的客人，他模样俏，身段儿好，落起眼泪来也招人心软，挺得管家喜欢，倒是没伺候过什么奇怪的客人，受过什么大苦。小轿进了二门，罗熙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舒服一些。后来那家犯了事儿被抄了，他连同着另外几个伺候人的被一起扔了出去，他们遮掩住自己的好样貌，离开了这个地方。后来路过一个小庄子，罗熙看着地里面黄澄澄的稻子，离开了那些人。他拿自己的头面换了个带半亩地的小院子，扛了把镰刀在这里住下了。轿子又停了下来，几个小丫鬟开始在旁边意有所指地说些安分守己之类的话，罗熙轻笑了一声，继续阖眸想自己怎么就被一顶小轿抬进了陈老爷的府邸。罗熙种了半年地。他样貌生得好，又从小是学着看人脸色的活计长大的，很轻易地就讨了村里大娘们喜欢。农村的妇人们见识浅，见他生的好看又气质矜贵，只以为他是哪家的落魄公子哥儿，一个个的想要给他说媒。罗熙自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也没有要祸害人家姑娘的意思，只是都浅浅笑着拒了。却没想到自己已经招了姑娘们兄弟或是爱慕者的恨，以至于陈老爷来庄子上度假看见他之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弄到了身边。外面的小丫头终于说完了，正在甜津津地跟牙婆子喜婆子道别。罗熙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忽然就觉得有些疲惫起来。他七岁被卖出水嫣楼，十六岁离开国公府，如今已经十七岁了。头十七年的时间没给过他什么活下去的理由，也没教会他什么存在着的道理。他唯一记住的就是年纪最小的墨姐姐抱住他闷声哭了许久后抬起头通红的眼圈和笑的很漂亮的脸，和他说，小熙，以后好好活下去，别……受太多苦。罗熙忽然觉得自己眼圈也要红起来了，青色的小轿再一次晃晃悠悠地走了起来。罗熙伸手去头顶摸下一根翠色玉竹细簪，轻轻地划过了自己的颈侧。尖细的簪头在他颈上画出一条细细的纹，像是竹子在积攒力气准备开花。“吉——时——已——到——，迎——新——人——”喜婆子悠悠的拖着颤音，像是厉鬼在呜呜嘤嘤的叫魂。细长的翠竹落回了罗熙手中，他将细簪插入袖袋，开始随着喜婆子的招呼往前走。青色的帕子半遮着少年的脸，只露出半片削瘦清冷的面颊和带一点肉的下巴。罗熙安安静静的照着喜婆子说的走，低垂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脚面。这是他的“大喜”之日，牙婆子坚决的扔了他那一身素色衣服，给他换了这一套青色墨绿纹的，墨绿的竹子交错的长在他的鞋面上，像是尖尖的笋芽戳破他的鞋底直直扎进了他的脚心。远处的外院内已经传来陈老爷和人喝酒的声音，罗熙小心地跨过火盆，被喜婆子拿柳条沾了水抽打两下，然后就跟在人身后，一步一步地走入了内宅。“劳烦罗小哥在此候着吧，您毕竟和我们夫人男女有别，也不好请您进去。”脆生生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罗熙抬眼望过去，是一双绣了精致桃花的鞋面，用料看不太清楚，但单就绣工来讲，已经和他自己穿的不相上下。他听出来了，这是那几个丫头之一。“奴婢桃蕊，小哥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唤奴婢。”说完，那桃花鞋面便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这里。大夫人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罗熙这样想着，并不很在意。甚至有心情去想陈老爷不过成亲七八年就有了九房小妾，那自己应该不会很显眼。这偌大的陈家多自己一个也就是多一口饭，少自己一个就造福外面的小乞丐了。这么想着，罗熙又用手指去碰那根挂在袖口的冰冰凉的细竹。“这位哥哥，你是要进去见我娘吗？”罗熙抬起头，走过来的是一双黑色带毛的小靴子，精致的袍子下摆上绣着停在细长树枝上的漂亮小鸟，随着小孩儿的步子晃动，像是准备飞起来。罗熙认不出来是什么鸟，倒是感觉跟这孩子声音挺像的。罗熙这么想着，轻轻地开了口。“夫人让熙在此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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