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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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夜来的早,沁凉的风稍有些刺骨,比办公楼里冷了不少,我穿上挂在手臂上的呢绒大衣,在楼底等车。
她发来消息,说堵在路上了。
我看着导航上一片红色的路况,说道我的车堵在路上了,人还没有这个机会。
许久没在节假日时出游,我们都忘了人潮的可怖。
往些年这时候,我通常一个人待在房间,有时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天,有时昏昏沉沉睡醒,家里已是一片黑暗,我饿的腿脚有些发软,摸索着从冰箱里拿出冰凉的面包,就着酸奶就是一餐。
虽是年夜,我却是没有心思为自己准备辞旧迎新的仪式的,对疲惫身心最大的犒劳便是彻底的随性与放松。
居民楼里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口还透出光,像遥远记忆里的点点烟火。
我同她说时,她也躺在宿舍的床上,说是正在享受孤独,本是傍晚时分,但北欧的夜来得更早,窗外早已是浓浓的黑雾。
她大吐从前的苦水,父母是同辈人中最年长的,一大家子人来深打拼,他们帮衬最多,做大哥大姐的,日子有一半是为别人过的。
亲戚挨个上门,客厅里烟酒水果没空缺过,谈笑声从关紧的门缝里钻来,总没个宁静,跑下楼想喘息一会,碰见了只隔了几栋楼远的姑姑,又能抓着聊个没完,颠来倒去都是那几句注意身体,多来家里坐坐,还带着抱怨几句家里小辈,总不如别人懂事。
老祖宗传承下来的人情框架,想逃也没处逃,好不容易天高皇帝远,她恨不得一日闲暇掰开两日用。
她问我往年不回家,就都是自己这么过吗。
我道大差不差,但也没封闭得彻底。
离烟火气久了,落得一身冷清的人,也是会主动去寻觅些许人气的。
城市里的年味就只有半点,烟花爆竹早就被禁了,余下的只有些灯光表演,电子霓虹模拟硝石焰火,平日无人在意的表演,在过年时人群便蜂拥而至了。
我也曾遥遥看过,在珠江边的民宿里。观景的夜轮渡轮缓缓驶过,里头或有全景沉浸式的粤剧表演,远处广场上的音乐喷泉按时启动,依稀能听见人群的欢呼。
深圳的海湾边时有无人机表演,驾着灯的航拍机悬于桥梁上方,岸上的商业楼配合着放出预点的视频,有人买下秒均十万的屏幕用以求婚,总是有热闹看的。
她听到这便从床上跳起来了,颇有些郁闷,也在深圳待了几十年了,从没见过,听都没听说过。
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我道,社交平台上有人发年夜饭,有人发焰火,我就发张模糊得看不清的无人机群,背后的屏幕上放的还是陌生人的照片。
她笑了,说这很有趣,我都能想象你的样子,下次也带我一起吧。
于是现在我挤在人潮里,碰了不知多少人的肩,脖颈出了细密的汗,那件呢绒大衣又回到了手上,来来回回折腾几次,白天出门时熨平的大衣起了不少褶皱。
晚了近半小时,我才终于在路灯下看到她。
她蹲在绿植边的大理石矮墩上,仰着头往眼睛里滴药水,另一只手上挂着网状织袋,里头装了不少药。
我在新年时被急招回公司加班,她得了急性葡萄膜炎,我们在比往年更拥堵的人群里碰面,看到了对方眼里狼狈的自己,什么腹稿都烟消云散了,新年第一面,彼此笑得直不来身。
“海湾公园限流了。”我指着来时方向上看不到尽头的队伍。
她感叹道,“好多人啊。”
热闹是凑不上了,我们收拾去了民宿,房间很小,摆了张床和两张躺椅,便只有容一两人行走的道路,露台却快有半个房间那么大了。
窗户对着港湾,侧边便是外企的商业大楼,流动放着祝福的话。
她拿出相机调距,对着拍了一通,翻看后摇头,“看不清,灯光太暗,无人机太小了。”说完就瘫在了软沙发上,“还是这样躺着才是过年。”
我坐在一旁点外卖,患者需要忌口,挑挑选选好几页,最后点了份白粥,配了盘酱油青菜,这便是年夜饭了。
我们坐在露台的椅子上,喝着粥吹着风,只时不时聊几句,前几天在书上读到“在关系中独处”,说的大抵就是现在的状况。
我们并无顾忌,也无拘谨,但也不作太多的陈述与征询,时间如有形般流淌,就像一个人卸下了防备,敞开了心门,却仍旧选择静坐在幽闭中。
我想起刚与她熟悉起来的时候,那会我们还在追求被看见。
这种看见并非是指寻常琐事,今日换了什么衣服,吃了什么饭菜,做了什么事,流水账一般的日常,并不被我认为是构成自我的因素。
心境、理念与挣扎,好似唯有这些深刻与沉郁才是清醒又独特地活着的证明。
说来也是好笑,人若足够清醒,又怎么还会渴求他人的视线,照她的说法,那会我们不过是想在他人的眼光下顾影自怜,由此能将独处的枯燥与折磨,转移到与他人的关系上。
我们恰好在这个时期相遇了。
只一人上演的独幕剧有了观众,长久孤寂时光酝酿后的自我阐释有了宣泄的出口,泄洪一般袒露。
某次一同在露天场所里参加晚会,台上的表演空有形式而少有内容,无聊得令我昏昏欲睡,天空飘下冷雨,虽不大但也足够惹人心烦。
我撑着伞,问坐在一旁的她要不要来避避,她凑过来,却忽然给我看手机里她写的诗。
我吓了一跳,看出了这写的全是她的所思所想,满是执着与挣扎,好像一扇门豁然打开,陌生的灵魂拽着我进去,我僵硬着不知所措。
我愣愣地问她,是要给我看吗。
但目光早已被吸引,文学有共同的语境,恶之花的颓唐,西西弗的荒诞,异乡人的游离,无所谓她因何具体的事而感伤,抽象的文字所描绘的心境能轻易吸引同路的人。
后来她跟我说,那会她燃起莫名其妙的勇气,如果被拒绝了,就也不会再一次袒露了。
此后,我们谈论文学的一切,躲在弗洛姆、伍尔夫、黑塞与加缪的身后表达自我。
一天她发来希腊古瓮颂,说“我又是谁,为什么可以用他们的苦痛来助益自己的人生。”
她很快又说,赏析作业还是得做,图书馆闭馆了,宿舍好吵,她蹲在路灯下打了几千字。
那是一篇讲述永恒的美的诗歌,却在这个普通的深秋夜里,将文学构筑的虚幻美梦敲出裂缝。在与现实脱节沉沦于精神后,我又复而与抽象脱节,回到周遭的囹圄里,而在逼仄的现实里,我看到了她的文字,看到了路灯下影子的孤独。
我洗完澡出来,她又躺回在那张沙发椅上,问我还要不要看前段时间提到的那本书。
我说当然要。
她把橙色封皮的书递给我,说只看了序,就觉得很像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从序开始看起,消化诸如主体客性、主体间性等概念,翻没两页,就看到书页里夹着的薄薄纸条。
“不知道今晚我们能不能看到霓虹的烟花,但你一定不会再孤单。”
我扭头看向她,她腾一下站起来,说我也去洗澡了,等会一起倒计时。
她逃也似的走了,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了那张纸条很久。我去到露台,离凌晨只差半个钟头,外头寂静又昏黑,没有半点火光。
我便吹着晚风继续看书,心绪早已飘得很远。
为什么会烟火执着?
我原也想不明白,甚至都没看清自己的想法,她却察觉到了。或许是因为我曾跟她说过小时候的一些事。
那是更久之前的事了,那会我还会跟着颠簸的车拐过弯绕的山路回到老家,夜晚最爱的娱乐便是搬张四角不平的矮凳坐在自建平房的屋顶,周围几栋楼的亲朋围在院子里架火烧烤,用骨子里带出的方言交谈呵斥,我听的不甚明白,只间或听到了自己名字。
天台的铁门拉开时会有沉重刺耳的声音,只见过几面的堂哥问我怎么不下去一起,我跟着他下楼,母亲在打扑克,没注意到我,父亲正给肉刷酱,同一旁的兄弟、我的叔伯聊着不知道什么,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皱了眉,脸色不虞,也没再理我。
白日的争执不会因一顿饭散去,不合时宜的孤僻将其更加恶化,我找了个角落,同个头差不多的孩童混在一起。
他们拿着滋啦作响的细长烟火棒,时不时往路上扔几个炸炮,商量去杂货间抱出更大的烟花,据说足足能燃五分钟,整个村的夜空都会被照亮。
但比起看烟花,点燃引线的那一刻才是他们所期待的,爆炸的声音太过炸耳,跑不及时还会被冲撞,但孩童可不在意这些,危险正是勇气的勋章。
我游魂一般跟在他们身后,看他们趁大人没注意,偷溜着拿了两炮烟花筒,摸黑爬上房顶,学着年长的兄姐的模样,噌一下引燃。
烟花嘭一声炸响寂静的晚夜,底下的大人惊愕地抬头,抄起手边的家伙骂骂咧咧地上楼,我却始终仰着头,满目都是璀璨的烟火。
一不做二不休,孩子忙里忙慌地要把剩下的烟花筒也引燃,一片混乱中,溅出的火光打到了我的眼角,之后事便记不太清了,总归只是留了很浅一点疤,没什么大事。
她那会听我说完,找了找我眼角肉眼难以分辨的痕迹,看着比我还难过,“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不爱回家过年了,是挺糟糕的。”
我反倒安慰她,“也没那么差劲,你看我现在只记得被烟花炸了一下这事了,根本想不起来跟家里人吵了什么。无趣又压抑的争执被戏剧性的大难不死覆写了,不是还挺有趣的。”
离零点只差十分钟,从露台往下望去,较低矮的房顶上竟亮起两道火光,似是仙女棒比划出的光痕,这也是禁了烟花爆竹的大城市里,为数不多能买到的烟火了。
她正好出来,看我把纸条放在一边,便将阳台门拉开半个人身的距离,隔着门拉了拉我的衣袖,“书封里还有。”
我有些讶异,在书末页的封层里找到了张明信片,正是炸开的烟花,背面是一段话,“人生虽难免有沉闷,但也总会有新的美好,可以覆写旧的阴霾,我可以跟你一起看烟花,书写更多美好的记忆。”
她就站在玻璃门外看我,我笑了,冲她挥了挥手里的明信片,“想不想放烟花。”
“啊?”这回轮到她讶异了。
我从包里拿出一沓仙女棒,分了她一半,我们便蹲在露台上,一根根点燃。
期间她犹豫地问我,“室内可以放吗?”
我说问过房东了,他只是禁抽烟,不禁这个。
她于是放开了胆,一手拿着点点星火,一手举着相机拍照。
零点到来时,我们两的手机闹铃都响了起来。
“新年快乐。”我们道。
许久后,烟火燃尽,为了看着点火光,我们把灯全都关上了,如今陷入了一片黑暗,即便有月光照拂,也看不清对面人的神情。
“谢谢你。”我说,“关于新年的记忆,你将它覆写了。”
她看起来又想逃,忍着别扭又拉了拉我的衣袖,只是再说了一次,“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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