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往不咎?
-----正文-----
白涵生的住所在银台路,是两人合租的小公寓。室友是楼下711超市的店员,大概今天上晚班,玄关处没看到他的鞋子。
白涵生在外人眼里条件很好,他人长得高,相貌也英俊。然而一深入接触,就会发现许多让人头疼的问题。他月薪不低,每月收入一万出头,但以前为了给母亲看病而欠了一大笔债。除开日常花销,房租水电,其余的钱都用来还债了,基本就是个月光族。
投靠父亲白洋后,白涵生才知道原来自己并非他唯一的私生子。
到白洋家的那天他穿了一件红色的T恤在身上,是宋熙最喜欢的颜色,他说“红色让人显得精神”。
他看上去干净文雅,用中文称呼爸爸,用英文叫白夫人。
白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
“你马上就18岁了,我跟珍妮商量了一下,我们只提供学费给你,没问题吧?”
意思是他不能和他们住在一起。美国家庭的惯常做法。
白涵生勾起嘴角笑着点头,“嗯,谢谢。”
他不知道他到底觉得哪里好笑。
在客房住了一晚,第二天白洋就开车他送到学校办公室报道,临别前注意事项讲了很多,但送别的话一句也没说。
白涵生心里既不高兴也不难过,他似乎早已习惯了,就该是这样。
报道结束后在附近找房子住,按布告栏的寻找亚裔同租人的广告一条条打电话问过去,晚上十一点进的房间。
家徒四壁,破败的百叶窗挂一边掉一边。
问房东借了份旧报纸铺在地上躺下,窗外没有路灯,冰凉的地板上空是漆黑的夜。
白洋从没来看望过他。但毕竟可以实现理想了,不是吗。白涵生这么安慰自己。
毕业后他便回国了,回到苏州成为了市医院的一名外科住院医生。
......
宋熙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进客厅,双手撑着茶几不住地干呕。
窗户被风吹得发出哧哧的声音,但宋熙已经不觉得冷了。会伤害他的人已经不在了,现他安全了。
精神松懈下来后,身上的疼痛又开始卷土重来,脑袋像晕船一样发昏。
“外伤不消炎容易感染,你还是去医院——”
“我说了不去!”
宋熙心里难过至极,悲伤和愤怒无处发泄,只好对着白涵生发泄。
而一旦吼叫,受伤的嘴角又开始发疼。结果最终受伤的还是他自己。
于是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问:
“有止疼药么?”
白涵生点了点头,去找药了。
宋熙哈哈地喘着粗气。在沙发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又开始干呕。肩膀一颤一颤的,泪水从眼眶溢出。
白涵生拿着蓝色的药片走了过来。
宋熙没有喝水,将药扔进嘴里,咽了下去。
药再怎么苦,也没有他此刻的心情苦。身上的伤痕会消失,心上的伤痕却无法愈合。他真正需要的不是止痛药,而是能让人失去记忆的药。身处地狱,也许就是这种感觉吧。
“好冷。”
“去床上睡,在这儿睡容易感冒。”头顶传来低沉阴郁的声音。白涵生一脸严肃。一副说一不二的男子汉表情。他倒是意外的冷静,将宋熙转移到了卧室。
“还疼么?”
宋熙没有回复,将床单掀起盖住脑袋。他觉得很疲惫,不想说话。
白涵生便什么也不再多问。
隔着被子,宋熙听到周围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啪——”的一声,卧室暗了下来。黑暗中,听到一句“我也要休息了,我就睡在附近,如果身体不舒服就叫我。”
宋熙还是什么也没有回复。
房间内安静下来。墙壁的隔音效果很差,依稀能听到街道上汽车的鸣笛声,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半夜,宋熙肚子突然开始抽痛起来。他踉踉跄跄地下了床,走过一步堪比十步,像铺满碎玻璃一样的路,总算来到了厕所。
一坐上马桶,激痛奔向屁股,全身血色褪尽。被异物剧烈地挖掘,那地方……大概受伤了。
撕裂皮肉般剧烈的疼痛让臼齿颤抖,宋熙失禁了。神志不清,却仍残留着意识。发呆地坐了三十分钟,终于记起擦屁股。马桶里一片血红,弥漫着血的气味。
双腿麻木,艰难地回到卧室。听得到低沉平稳的呼吸声。
裹着被子的白涵生似乎睡得十分安稳。拥有财富和地位,生活在安稳的正常世界。
宋熙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嫉妒。重新躺回床上,全身都在疼痛,直到天蒙蒙亮时才睡着。
又做了噩梦。他站在一片湖边,低头凝望着自己的倒影。忽然水面波动了一下,浮出一张被水浸泡得像鱼肚一样发白发烂的人脸。
眼珠几乎从眼眶脱出。是个死人,嘴唇翕动着,说:“都是你,是你害了我!”
死人是帮助他调查陷害父母的凶手的侦探。腐烂的手指紧紧抓着宋熙。
在接受委托两周后,侦探的冰冷的尸体就被发现在了住所附近的人工湖里。说是失足溺死的,但宋熙知道,这绝对不是偶然。他和韩沁一样,是被同一伙人给害死的。
恐惧像毛毛虫一样爬满脊背。
宋熙的身体渐渐地无法动弹。被拖入湖中。
对不起......
杨关的面孔,燕坤的面孔,阿明的面孔,又在眼前浮现。
“不要,不要杀我!”
手里紧紧抓着床单。喉咙里还因为叫喊声的余音而震颤。
白色的天花板映入视野。
宋熙紧张地环顾左右,侦探、杨关、燕坤,谁都不在。
他松了口气,艰难地支起身子。
光这个动作身上就传来一阵钝痛。
卧室的门打开了,哒哒的脚步声在床边停下。
身着白色衬衣和牛仔裤的白涵生,俯视着宋熙。
“你醒了。”
风从窗外吹来,空气轻微地流动。
“身体怎么样?”
宋熙心情抑郁,和白涵生错开了视线。
“好多了。”他的喉咙干涩,声音异常沙哑。“有水么?”
白涵生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
宋熙一口气喝完了,白涵生又递给他一瓶。
窗外的天空被夕阳染成橘色,晚霞层层叠叠。
宋熙偏头望着远方,一脸厌烦的表情。
“现在几点了?”
“下午六点。你睡了将近四十个小时,一直没醒。想吃点什么吗?”
“没胃口。”
白涵生递过来盛着白粥的瓷碗。
宋熙皱了皱眉,没听到我话吗?
“空腹不利于身体恢复,最好吃点东西。”
宋熙不想接受,他根本一点食欲都没有。但白涵生用勺子舀了一勺粥,送到他的嘴边。
相当我行我素的行为。宋熙有些生气,可白涵生毕竟救了他,只好伸手接过。
虽然没有食欲,但肚子确实饿了。温热的粥滑过喉咙,宋熙咕噜咕噜地吃着。
一旁的白涵生缓缓开口道:
“昨天,打你的人是谁?”
那无表情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在生气
杨关的脸在脑海里浮出,宋熙忍不住心生厌恶,想杀了他,可嘴上却无法表露。
“……不认识。突然就打过来了。”
“这属于恶意伤人事件。现在去报警,也许还能抓到凶手。”
“不用了。暴力犯都是很记仇的,我不想被这种人纠缠上。”
昨天神志很不清楚,脑子乱糟糟的,冷静下来后,宋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面对着的男人是谁——他曾经的高中同学,俩人玩笑般地交往过一段时间,很快就无疾而终了。
曾经拮据得连校服都买不起的男孩现在是外科医生,而自己则是无业游民。巨大的落差让宋熙心中布满阴云。
这就是所谓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么。
手里的粥很快就喝完了。
“你要回家吗?”
家?这世上已不存在我的家和家人了。多么可笑。“回不去了。”
“要工作?”
宋熙摇了摇头。
没有工作。自己一无所有。也许白涵生也在心里嘲笑着落魄的我。
人生充满荆棘,寸步难行。这亮堂堂的人间,本该人人有去处,人人有归处。
为什么我在这里来着?啊,对了。杨关说让我拿到白涵生手上的账本。
宋熙不想帮杨关。一来麻烦,二来他恨杨关。恨不得将他抽皮剥筋。
还是逃走吧。
可是,逃得掉吗?
宋熙试着曲膝,刚一动剧痛便从大腿上传来。
就算他想逃跑,身体条件也不满足。
宋熙不敢奢望白涵生能救他。白涵生只是一个医生,既没有保护他的能力。也没有保护他的理由。
“我的老东家垮台了,我也被辞退了。”
宋熙没看白涵生的脸,闭着眼睛道。
“有住的地方么?”
宋熙默不作声。潜台词便是没有。
“你的身体还没恢复,要是不嫌窄,恢复前可以暂住在我这里。”
宋熙正等着这句话。明明事态发展正中下怀,他心里却很不痛快。他讨厌白涵生对他的态度。
他曾经预想过,如果有一天再次遇见他,白涵生也许会对他不理不睬,也许会对他落井下石。
可现实却是,白涵生对他就像对自己的病人那样,既往不咎,关心照料。他还是低估了白涵生的个人涵养跟礼貌程度。更重要的一点,是钱。白涵生现在有钱了,所以他对他,是强者对弱者的施舍啊。
“你可以住在我这里”,等于“我有钱,所以可以收留你”。真让人讨厌。可是无所谓了。宋熙心想,反正我的人生也已经结束了。
“我累了。再睡会儿。”不想看到他的脸,不想考虑任何事情,也不想被探寻这些年的经历。
宋熙背对着白涵生,把床单兜头盖住,闭上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