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线。命运的纺线,亦是上吊绳,燃烧的细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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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近日维尔汀眼里总是有金线闪过。
她本以为是感受上的错觉,或者是太阳光线被丁达尔效应影响而在大脑皮层留下的一场视觉残留,总之兴许都是生理性问题。但当那金线越来越清晰,甚至开始在空中飘摇着绕上自己的手腕、小臂,最后攀升到肩颈,在纤细的脖子上缠上几圈……甚至开始出现勒痕之后,事情便不对劲起来。
身为司辰的压力确实不小,但维尔汀能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可言说的死志,不至于幻想出试图缢死自己的细线。可这金线像是要剥夺自己呼吸般,巧妙地挪动着位置,同时在颈动脉和气管软骨上轻轻贴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她吊起来挂在什么地方,最后晃晃悠悠地随风摇动,像个钟摆。
“唉。”
维尔汀叹了口气,用指尖去勾那金线——自然是无法触碰的。真是奇怪,明明勾不到什么,为何脖子上的皮肤能感知到金线的压迫感?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十四行诗,橙色的亮眼的头发在光下倒是与这金线有几分相似。金线总不至于是她遗落的头发吧?还是这场幻觉掺杂了太多十四行诗的色彩?她决定前去询问十四行诗,问她最近有没有看到什么金线。
“金线?我并没看到。听您的讲述,那似乎有点像我施展神秘学时勾勒出的笔画,”十四行诗只是摇头,眼里夹杂些担心,“金线每日都在收缩?难道是要将您……”
虽然看不见,但十四行诗还是抬了抬手:“司辰,我可以尝试触摸确认吗?”
维尔汀点点头,没再多说。
十四行诗捏着手套的指尖将其褪下,说了句“失礼见谅”便将食指指腹覆上维尔汀的颈侧。那只极少露出来的手纤细又漂亮,在手套里温热地微汗着,温度也比维尔汀的皮肤高些,覆盖上来的指腹肉感鲜明,压着颈侧的皮肤一起凹陷下去,像顽皮的小猫用肉垫在薄薄的雪层上留下痕迹。但十四行诗并不是猫,维尔汀也向来不会自认为自己是什么薄雪地,她们都是雨中温热的肉与皮与骨,寻找着无法被轻易目视的神秘的线。
“在这里吗?”十四行诗轻轻摩擦维尔汀颈侧脉搏所在的位置。
“是。你有感觉到什么吗?”维尔汀轻声应答。声带振动,十四行诗的指腹有些痒,干扰了触感,于是她沉默地又摩擦了几个来回。
“并没有,司辰,这里什么都没有。金线从哪来?它看起来是什么样的?需要上报吗?”十四行诗收回手,注视着维尔汀,同时将手重新塞回白色的手套里。这是司辰身上的异常,不能不放在心上。
“不必这么急,Sonetto,现在并没有太过不适。我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维尔汀也抚上自己的脖子。在十四行诗看不到的视野里,一条闪烁着金黄色光芒的线,正牢牢地系在她的脖子正中。金线从空中来,源头或许是极遥远的过去。
而另一端……
探头绕向了十四行诗的手腕。
“让我们再等等吧,Sonetto,再等等。”
二
既然司辰出言观察一阵子,那十四行诗自然不会多言,只是从她眼中频频射来的眼神,令维尔汀偶有介意。
“……Sonetto?如果真的担心,可以开口询问我的感受,不用一直盯着我,你的眼神太明显了。”维尔汀摘了帽子搭在胸口,转身看向十四行诗。
不出意料,她正用指尖碾压掌心,布料摩擦布料。那一定十分温暖,维尔汀垂目看了一眼,如此想着。
十四行诗的手是纤细、美丽而温暖的,维尔汀经常如此反刍这样的印象。
啊啊,十四行诗对自己倒也不吝赞美之词,譬如“情绪稳定有责任心、有计划性且有能力、温柔果断又美丽”,这份意料之外的坦率着实令维尔汀学不来。
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这抹橙红投入过量在意的?
笔记本?湿漉漉的蛙?同样的衣服?对基金会而言太过火热的发色?十四行诗在维尔汀心底隐秘的角落里热烈而静谧地燃烧着,供给着微小又强烈的热。是激情,是骚动,是不愿言说的失衡,而这对司辰来说又可能畸变为精神上的报错,维尔汀不愿冒险去吹灭那盏蜡烛。正巧,里面空气通透,也没有风。
自从《暴雨改革:增援与秩序》通过,维尔汀与十四行诗便奔走于基金会各处,在协调工作和签署各类文件上花了不少功夫。期间,那根金线还是不依不饶地绕在维尔汀的颈上,像是在吊着她去做这做那,又或者是隔空吸收着她的精力,每夜维尔汀都会反常地昏睡过去,又在清晨骤然醒来。
维尔汀的颈上开始出现连十四行诗都能看到的细小勒痕,金线也开始在十四行诗的手腕打结。维尔汀并没告诉十四行诗这件事。
勒痕越来越明显,十四行诗终于忍无可忍,再次向维尔汀提出寻求解决办法的申请——同时附上了八页手写的资料汇总。
“——所以我认为,司辰您看到的金线,应该是一种‘缺损’,是一种需要被填充的真实之物。只是很遗憾,正如您可以平安地经历暴雨,也只有您可以目视这根金线。它只会对您造成生理上的影响,您却不能反过来在物理层面扰动它。
“那么,根据我的信息搜集与分析,只有神秘术能填补这份现世层面的空缺。同时,我未曾见过这条线,那么我理应可以通过诗句尽我所能描摹它在现实应有的样子。
“以上是我的申请。司辰,我申请描绘这条金线,填补空缺。这样做,缠绕您的金线就也能被我看到,甚至也会因为‘填补’而消失了。”
维尔汀仔细将资料报告从头翻阅到尾,最后翻回来看看漂亮的“Sonetto”署名。
“做你认为正确的吧,Sonetto,我相信你的判断,”她微笑着将报告认真收好,“我会帮你指引金线的轨迹,就那样描绘吧。”
十四行诗深吸一口气,再缓慢地呼出。玻璃笔在她手中缓缓变亮,光线绚烂、细碎,像洒满了金粉的雨水汇聚而成的溪流。
她提腕抬笔,笔尖停在空中。“我准备好了,司辰。”
维尔汀伸出食指向斜上方指去,那是金线飘来的方向。于是,十四行诗用笔尖去追随维尔汀的指引,玻璃笔尖距离食指指尖仅有一厘。此刻,她们都是乐手,也都是指挥家。
维尔汀的手指沿着金线的轨迹下移,十四行诗也沿着轨迹下滑,食指与笔尖在维尔汀纤细的脖子旁共同旋绕一周,又缓缓地离开,滑向十四行诗的手腕。舞蹈?或许算吧,这是神秘术师的双人舞,舞台是二人眼中的世界,舞者是彼此。没有肢体接触的必要,在吐息于两人身体之间夹挤、缠绕时,她们已经彼此协同很久很久了。
“咦?司辰,这是?”维尔汀扶上了十四行诗的右腕脉搏,她愣了愣,这触感太凝重,像沉郁的积水的药棉。
“之前没有告诉你,金线的另一端已经系在你的手腕上了,Sonetto。”
“——。”
维尔汀的回答十分冷静,这让十四行诗屏住一口气,对方的手指已经毫不犹豫地滑过她执笔的手腕,她连忙将玻璃笔换到左手,维持着笔迹在自己的右腕终止。
金线从天空而来,另一端竟系在自己腕上,中间绕在司辰的颈部……为什么?
没有哪一次如此次心境动荡,哪怕第一次用这支玻璃笔描绘诗歌中的意向,几根手指跟玻璃笔搅来搅去的时候,都没有这次紧张。或许是与司辰同步勾勒线条的缘故?书写时无暇思考太多,而金线很长,所以十四行诗额外咏唱了一句。
她并不犹豫。对这份心,从未,从未。
“我面前的一双眼睛,明净而仁慈——”
十四行诗直直地凝视着维尔汀的眼睛。
“——我一定要尽情歌唱,奋笔疾书。”
三
维尔汀和十四行诗还是没有彻底搞清楚那条金线的来处。
它消失地无声无息,不留任何痕迹,就也无从上报。
金线像个只有两人意识到的梦,亦或是在神秘学层面上给两人显露的最后一条空虚的罅隙。这是个情感萌芽的黄金时代,爱的人与恨的人都在暴雨里分别,撑伞与否没什么异同,爱的告白也会被雨水冲淡,多少人在消失前能得到与心爱的人共享最后时光的机会?或是一同在逆流的暴雨中前行,正如逆水行舟。
当然,有人做到了。
十四行诗笔尖流淌的亮色墨水——她的神秘术——在基金会的眼中是生动的、媲美真实的,在空气中可能是活的,在维尔汀眼中也是活的。挥舞令字符有了意义,玻璃笔尖与食指相碰的时候,多多少少也留下了温暖的璀璨。
“司辰,”十四行诗的目光依旧偶尔在维尔汀的颈侧流连,“您最近还会有什么不适吗?”
维尔汀依旧沉默且柔软地摇头。
她没再在现实中看到那条金线了,十四行诗的手腕同样也没有什么异常,虽然偶有把她的橙红头发看作亮线的误视,但那还好只是误视。
“之前一直存在的系痕也消失很久,没再出现过。这多亏了你,Sonetto。”
“您言重了。我会为您时刻关注脖颈压痕是否复现的,啊、当然,我也会每日留意自己的情况。”
——这确实是个时刻关注司辰的好托词,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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