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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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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罗密欧和张小姐,作为补偿,她获得了一件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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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卿回到家里,他母亲正在那里愤愤地开炮。碧媛斜坐在电灯下,侧身靠着椅背,低着头,把染了蔻丹的指甲一片一片摸过来摸过去,一言不发。谢太太见他进来,立刻把方才的话又同他告状——

“你妹妹简直戆哦!我那样豁翎子递话,她整个晚上一句话都不说。你是哑巴?谁家娶少奶奶不要漂亮大方的?本来长得难看,跟你那个偷鸡摸狗的爹活脱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还不如我们那个时候,什么歪嘴斜眼的都靠媒人豁榔头,蒙着脸往轿子里塞。只有这样你才嫁得出去晓得吧!你当你是大小姐哪,人家要主动献你的殷勤——帮帮忙,三根黄花菜叫我做满汉全席哦?”

碧媛别过脸,但书卿已经看见她在哭,颧骨通红。“妈,不过吃顿饭,大家认识。”他低声道,“不成就算了,本来也不是一定就成。”

“不成也是她自己活该!”谢太太指着她骂,“好不好,对街卖生煎馒头的赵家,你嫁去,他们少爷耳朵有毛病,正好你们作成一对,天聋配地哑!”

碧媛腾地站起来,高声道:“你又编排我!你只会编排我!我这样难看,上不了台盘,干什么还说我轧朋友?哪有人要同我轧朋友!”谢太太一拍桌子,“我几时讲你轧朋友?”碧媛气得说不出话,胭脂糊成一片,才往楼上冲了几步,忽然又被喝住了。

“明天跟我去找张家师母。”

碧媛怔了怔,哑着喉咙:“哪个张家?”

“呸——你再装傻?”她母亲照地上啐了一口,“纸要包得住火,我还能知道是张家?早叫你不要演什么戏,不怕你谢家的祖宗在地下臊得慌!不听不听,还蹬鼻子上脸,糟蹋起我的钞票来了,吃里扒外,多少钱白送给人家?嗯?”

碧媛颤声道:“哪里有钱,不过两件旧衣裳。”

“旧衣裳?我倒看不出姐儿手头有这样阔!反正你明天跟我去要回来,不能便宜了她们家!”

碧媛在楼梯上跺脚哭道:“你叫我怎么做人?”

“怎么不能做人?有什么不能做人?”谢太太嗤笑地斜睨着她,“又不是小孩子,矫情什么,做不做人的——两件破衣裳。”

碧媛拍着楼梯的栏杆尖声哭喊,她不能容忍她母亲疯子似的逻辑。但她的爆发在书卿看来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和每次一样,母亲赢了,无论他们冷静、失控、哭闹、逃避、装聋作哑,永远是母亲的胜利。碧媛坐在楼梯上,把那糟烂的木头台阶捶得嗵嗵作响,哭声却渐渐低了,蜷在自己膝盖上,烫卷的短发盖住半张脸,肩膀一抽一抽。

“恨我吧?你怎么不拿刀把我捅死?”谢太太冷笑,“嗯?你杀了我好不好?”

书卿连忙说:“够了够了,半夜里叫隔壁听见像什么话。”他母亲瞪了他一眼,伸出手指隔着空气点点他,转身回到灶披间——她的王国,吃剩的碗碟不会忤逆,是真正的哑巴。

桌上放着五只吃肉汤团的空碗,粼粼漂着油星。书卿在饭桌前坐了一会儿,碧媛的抽噎声停了,他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上楼去的。这一点却深得母亲的遗传,一旦抗争无用,就立刻缩回自己的安全区,做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书卿站起来收拾碗筷,收到少南那一只,碗底剩了点汤。书卿的心口怦怦撞起来。他听见他母亲正拿丝瓜瓤刷锅,两个妹妹也在楼上,但灯泡照得太亮,众目睽睽,光和老鼠都是目击者。他终于拿起碗,把少南吃过的调羹放到唇上,冰凉油腻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可以清晰觉得它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的路线,一种羞耻的甜蜜。

晚些时候他悄悄地到碧媛的房间去,看见他妹妹已经换回了家常穿的一件石青色旧裙子,蹲着洗衣服。他问:“碧娴睡了?”碧媛没说话。他发现她的头发是湿的,弯弯曲曲地贴在脸颊上,胭脂也洗掉了,额发间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抬起手臂在耳侧一蹭,指尖滴滴答答往下掉肥皂沫,狼狈中有一种艺术品的美丽。

书卿道:“妈在下面讲的话你不要听。”碧媛先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她也不喜欢碧娴,这世上就没有她瞧得上的人,也就是你。”书卿道:“没有吧,发起火来还不是连我一起骂?”碧媛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那短促的气流在深夜里听来异常冷漠,碧媛耸耸肩,忽然抬高了一点声音说:“你快点走罢!”

水里浸着他母亲改过的那件旗袍,孔雀蓝湿过以后发黑,从白花花的泡沫里伸出一只袖子搭在盆边。碧媛洗完,十分珍惜地将它挂起来,一寸寸扽平整,重新在煤油灯下照着。

“真好看。”

因为不舍得像床单抹布一样晾出去,于是把它挂在窗前。窗户漏风,吹得衣架子一扭一扭地鼓动,乍看像个瘦削的女人搔首弄姿,甚至于有声音:好看么,我好看么……碧媛又说:“虞先生的姐姐,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书卿道:“为什么问这个?”碧媛笑了笑说,没有什么。

不管如何不愿意,第二天谢太太还是拽着碧媛到那位女同学家里去讨衣服。人家倒十分客气,摆出糖果蜜饯来招待她们,又开了两个玻璃瓶装的汽水。张先生是跑单帮,在上海和苏州之间倒腾东西,每年发几笔小财。张家住在一栋石库门的房子里,客堂里摆着西式的皮沙发。

张家师母叫张小姐拿衣服,当着客人骂自己女儿:“你们同学间的事我是不晓得,往后你记住,别人家一块鞋面都不是小事。”又唤“谢家师母”,道:“真抱歉给你添麻烦,这么冷的天还走路过来——谢小姐也喝汽水,她父亲打码头弄了好多这玩意儿,都是外国字,我也瞧不明白。”

这席话的攻击点太多,谢太太一时不知从哪个点先讽刺回去,就在噎住的一瞬里失去了反击的资格,只好摆出清高的姿态。那两瓶汽水立在桌上,金黄的,升起连串的气泡,碧媛低着头没有看它,更不敢看她的朋友张小姐。她知道她们以后再也不是朋友了,年轻女孩子之间的友谊,就像木盆里的肥皂泡,稍有一点压力就会破裂。她母亲还不知道她洗了那件旗袍,知道了难免嘲讽“穿了一回就要洗,姐儿大了,要打扮了”。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陷进沙发里去,或许是自己胖了的缘故。她又很想看看张小姐,她记得张小姐比她更丰腴一点。别看,她心里说,你们不是朋友了。

碧媛躲回房间,避免目睹罗密欧的马裤和衬衫被她母亲裁成鞋面,但现在她不那么难过了。失去了罗密欧和张小姐,作为补偿,她获得了一件旗袍,她的浪漫主义在那金线刺绣的图案中得到了重生,一圈连着一圈,像孔雀翎羽上的眼睛,看见一个将来的谢碧媛,她还有很久的人生。

她听见她母亲上楼来了,连忙把衣橱关严,赌气面朝里躺在床上。谢太太走进来,先不吭声,碧媛听见她窸窸窣窣地收拾桌子,给碧娴掸床单,然后坐在她床上。她母亲拍拍她道:“你傻不傻,你这样将来是要吃亏的呀!”

碧媛忍不住滚下泪来,但仍然背对着她装睡,呼吸均匀。她母亲像怔了怔,又拍拍她便走了,碧媛蜷起身体拉过一条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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